Thursday, July 31st, 2014
親愛的老師: 結果我竟然必須跑回blog,才可以順暢自在、甚至有點清晰地給你寫郵件。這麼奇怪的現象,也只有您,才能理解。這會是一封發出去的郵件嗎? 已經記不起多少次在您面前淚如雨下,儘管每次我都发誓再不讓您擔心。為什麼這麼激動呢?說到底,我擔心您誤解我,而我的語言、文字,都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想法,眼淚就急出來了。進一步说,我擔心因為這種誤解而讓您失望、擔心。在此時空下,再沒比此事更讓我不安的事情了。 也許是那句話,讓我瞬間慌了手腳。您說:“亮亮,如果是這樣,那您應該讀哲學。”過去的兩三年,因為我不斷表達出的焦慮,您已經開解過很多次了。我不夠愛戲曲,不夠愛現有的研究,這是一切的癥結所在。可是,老師,我也並沒那麼愛哲學或者別的什麼,也沒那麼不愛戲曲,更沒那麼不體諒我的研究對象們或不熱愛我的研究。只是於我而言,這真的是需要一個萬水千山的跋涉過程。 One can understand everything only when one allows no one to be too ugly or too trivial. The most insignificant fact makes a deeper impression than the mere sensation of the beautiful. — Georgy Buchner 老師,當我讀到這句話時,激動不已,也不由得想起你。不過,大概你會對他的表述略有異議:每一種瑣碎的平凡中,大概也帶著一種美的詩意。你常說:“關鍵是你怎麼看咯~~” 是的,我最喜歡你的,莫過這種對世間一切的體貼同情與喜愛了。你常說起白先勇老師的慈悲,還有今天講到的奚松老師,他們一定給了你很多感動,就如同你所給我的一樣。如果文學、藝術或者哲學曾給我們感動,不就是如此嗎? 四年前第一次申請博士時,我就想過戲曲研究對我的意義。顯然,遠沒有你的熱情,甚至在師門中,我也一直是對戲曲表演熱情最低的那個,縱然理解領悟力也許未必那麼糟。說起來,高甲戲是我的啟蒙者,三四歲就坐在戲台下,但解事以來,因為過於簡單的內容與呈現,它已經不再吸引我了。當然不是沒有感動或歡樂的時刻,像我曾給你描述過的,它們留下了不少揮之不去的鏡頭。 但印象中,我基本上只是為了陪我奶奶去看戲。也許任何一種常情,都沒有辦法想象奶奶對我生命的意義,而正是戲曲給她帶來的娛樂、安慰與期待,構成了我最的入門動力。你可以想象,在近二十年的時間中,我跟著她四處竄村子、帶著凳子走過無數黑燈瞎火的崎嶇村路,連手電筒都沒有,她一路上興奮地與其他老人講劇情,那種方式、語調與感覺,甚至於現在我看戲時都會不時浮現。 近幾年,這個場景已漸復不能夠,年事太高的她慢慢地走不動,偶爾有幾次,我瞞著家人偷偷帶她去看戲,因為怕她摔倒,爸爸很不高興她去看戲。有天散場後,我們必須繞過大半個村子,僅有幾盞昏黃的路燈,路上一個人也沒有,我的高跟鞋,與她的拐杖聲,成了寒風中唯一可聽的聲音。戲台在下村的廟宇處,繞過老舊的祖房與祠堂、再經過雜草叢生的小巷,偶爾也經過幾幢高聳的洋房,終於回到家裡。那晚的路程也許只有一公里,年逾九十的奶奶卻走了近二十分鐘。那晚的演出是市級專業劇團,演員很鄉土、親切,趣味十足,現場笑成一片。奶奶心滿意足,我也感慨萬千地回家寫了博客。 老師,跟您說啰嗦這些,無非是知道您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。坦誠來說,我對戲曲表演的感受領悟,遠比不上我對文字與抽象思維的理解。但我嘗試以另外一種愛去靠近作為娛樂的戲曲,雖然沒有那麼強烈。 但我更想讓你知道的是,過去三年的學習研究,絕非沒有意義,相反,它們極大地開拓了我的生命與自我,與曾經深深感動我的哲學一般。(繞了這麼遠,我竟然終於扣題了。)儘管我常常宣稱不愛崑曲或中國戲曲,但那絕非事實,在真正動人的藝術面前,誰也不能免疫。何況我有比誰都好的機遇,可以如此直接地感受到許多藝術家的真誠,以及不同學者的謙沖。老師,這也許也是您常常提起美國讀書生涯的原因吧,就好像我也常常跟身邊的人提起你們。 但我必須更為直接地回答我對現有研究的理解與想法。誠然,它們給過我許多沮喪,甚至也被我罵過。罵完之後,我譴責自己過於苛刻,他們真的沒那麼差,有些甚至很好。是我帶著過於強烈主觀的需求去看它們,然後指責他們不符合我的需求。我需求什麼呢?大概,我一直祈盼在書中與文字中得到力量吧。沒有“人氣”的文字,有時會讓我迷失。這真的不關哲學、文學或歷史的問題,只是總有些我不知道怎麼看待的文字吧。讀完碩士時,我好清楚自己,這輩子是再也不想做儒家的學術研究。那道理也是一樣的。 關於對文字的過分期許,也許我要為自己稍微辯解一下。小時候,因為沒有書籍,遇到文字從不放過。某次我蹲在地上劃著沙土——那時還住在舊房子,所以大概還是小學——突然飄來了半片殘損的報紙,我慣性地抓來辨認報紙名稱,因為損毀,依稀認出了“參政消息”四個字,由是這份報紙在我心中地位一直很不一般,結果很多年後才明白當年弄錯了。再有一個場面,是我坐在工廠中包著蜜餞,手裡必須注意小火爐,眼睛卻瞟著不遠處紙箱上的英文字母與文字,BOX,毛重、淨重——後兩個詞的意思也花了我很多年才明白。對於一個喜歡胡思亂想、常常必須坐在工廠的小孩來說,文字與書籍是個再神奇不過的世界。在長時間的自問自答中,他們始終是我的最佳玩伴與導師。 文字所能給予的力量,老師,有誰比你更能感受到呢?尚且不具備足夠力量的我,還需要這樣的導師與精神源泉。這也許能充分解釋我的挫敗感,也許一個好的學者,首先必須是獨立的,而我還當自己是一個學生,不習慣於突然之間發現,再傑出的藝術品背後,同樣也只是一個個跟我們差不多的人。既然是人,就有各種面向、各種情況,他們有他們的需要被理解的世界。而如你常說,真正的人文研究者,最基本的是同情地理解不同的人與世界。但也正是在此層面上,過去三年所接觸到的各種作品、材料,讓我開始去面對世界與人生的不同面向。這一切,如果沒有你始終如一的示範,是絕對不可能的,儘管我實在不想再強調這種作用。 我想我應該明白戲曲對你的意義,所以如此擔心自己老是嚷嚷的話語讓你失望,大概在具體喜好與體認上,我永遠也沒辦法產生出同等的熱情——也並非沒有可能,至少三年前我沒想過我會像今天這般了解喜歡戲曲。也許你會說:“亮亮,沒關係,戲曲只是個人興趣不同而已,關鍵是永遠去體貼熱愛這個世界。”我沒有誤解你的用心吧?如你所說,關鍵是不要限制自己,我太同意了,但這也是從你身上慢慢學到的。 老師,也許你沒想過,說到底,如同許許多多迷失的現代年輕人,我多少有點存在主義的傾向。也沒那麼極端,只是這個世界的許多東西不太容易引起我的興趣——或者說,興趣有很多,愛很少——道家的順其自然、無為而治,大概最符合天性中的懶散。直到碩士時,我讀到“天地生物之心”,才稍微轉動了思考問題的方向。但是,那也只是轉動了方向而已,那種純然發自肺腑的仁愛與柔情,有時離我還是太遠了。我知道我說你更具備這種仁者之心時,你大概會哈哈笑啦。但如你的論文所示,在這個意義上,沒有誰比湯顯祖更靠近這種入世的儒家精神。(當然是不是儒家都無所謂) 剛才校對了下錯別字,卻感覺縱然千言萬語,還是沒能都說清楚,也許話語總是不夠周延,在表達的同時,又限制了另一些想法。可是,我知道老師您明白我的心意,我只是希望您不要擔心我。雖然我甚至用上了存在主義這麼極端的大詞,但取“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”那個意義,我大概還是個很獨立、有力量的人,雖然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與毛病,但卻能不緊不慢地看著它們、然後再想想怎麼辦。以前有個人說:“亮亮,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太陽。”我很喜歡這句,它也是我想跟你說的。您只要想想,身邊有多少人都向我說過類似的話語,大概都會感慨我們是如何的需要力量。你常問:那咱們做人文的,能做點什麼嗎?老師,你一直在做很多啦! 關於論文進度,其實我也很擔心。一旦動了腦袋,總是苦惱不已,大概這是我們不斷逃避的原因。但是論文寫作真的是費時費力的事情,所以越早越好,老師您千萬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對我們太嚴!相信我,我們需要您的鞭策!也請您不要擔心家禎,雖然她有她表示沮喪的方式,甚至會抱怨自己是一潭死水,可是我覺得她有她的力量。當然,我們還是需要互相監督。 最後,還是必須啰嗦下關於我的愛哭。它真的大概只是我的一種語言而已,“子於是日哭,則不歌”的事情在我是不適用的。你看,我中午又開心地大吃大喝,還可以慷慨激昂地跟你們討論各種話題。事實上,寫這封信之前,我又哭腫了眼睛,但哭完了我又喝了兩碗湯….所以,萬一,我是說萬一,下次我又沒忍住眼淚,您千萬包涵,笑笑就好了。 現在,我知道我會發這封郵件了。所以最後的最後,希望您看到這封郵件時睡著了,今天您一定累壞了。這麼長的信,看起來一定更累,而我的本意是希望你看完之後輕鬆愉快。我講完了,你聽完了,新學期也開始了。 最愛你的學生亮亮敬上